“乞仙令之残砂,守伧僧之旧义”与《赠蒋秉南序》所说的“默念平生固未尝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”含意雷同,亦即“贬斥势利,尊崇气节”的最佳注脚。在为《陈寅恪文集》所做“序”与“跋”中,先生再次提及不侮食自矜,曲学阿世,岂但像白居易的《新乐府》一样 首尾回环救回应,显示了他编排自己文集时组织周密,用意深入,而且也地体现了“守怆僧之旧义”在其思惟中举足轻重的位置。
先生一生,大节巍然,办理峻洁,自少至老始终如一,有非视衣食于父母者所能喻。此诚确论也。
“心无义”,先生在《支愍度学说考》一文中已有详确解说,即对佛典“有心无心”的误读,愍度因晋清谈之士多以内典与外书比拟附之风,创“心无义”以谋食,非解佛经,而是曲解佛经,故而伧道人称其有负如来。而伧道人坚持旧义,不为时俗所转移,与愍度呈赫然对照。寅恪先生借用此典,阐明自己忠于学术、不曲学阿世的意志,体现了他一贯保持的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。
他以为“廉耻”乃破国之本,气节重于国体情势。在一生行对中,未尝片刻忽之。太平洋战斗暴发后,他身陷香港绝岛,日寇要挟利诱,备尝艰危,但“正气吞犯贼”,后冒性命危险,“扶疾入国,归正首丘”,为其一生志节的明显事例。蒋天枢总结说:
作为义宁陈氏忠义之家的后辈,寅恪先生家国之悲、兴亡之感,更较时人深痛。而父祖的榜样,家学的薫陶,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思想的煦育,更使“贬斥势利,尊崇气节”这一儒士修身准则根植于他的心灵深处。在1938年所书《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》,先生云:忆洪宪称帝之日,余适寄居旧都,其时颂美袁氏功德者,极丑怪之异景。深感廉耻道尽,至为痛心。至如国体之为君主抑或民主,则尚为其次者。
《先君致邓子竹丈手札二通书后》前一局部考订手书所波及人物事件,值得留神的是该文最末一段.今引之如下:邓氏既为世好,两家后辈颇相往还。近四十余载,久不速闻问,疑有不可究诘者。呜呼!八十年间,天下之变多矣。元礼文举之通家,随五铢白水之旧朝.同其蜕革,又奚足道哉!又奚足道哉!寅恪过岭倏逾十稔,乞仙令之残砂,守伧僧之旧义,颓龄废疾.将何所成!玉清教学出示此二札,海桑屡改,纸墨犹存,受而读之,益不胜死生今昔之感已。一九六五年纪次乙巳四月廿八日寅恪谨书。
接着,先生又写到本人在岭南十余载的生活思维,“乞仙令之残砂”概括了自己的生涯状态,而该文最中心一句,在“守伧僧之旧义”。此句出处,《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》略云:
昔晋永嘉之乱,支愍度始欲过江,与一伧道人为侣。谋曰,用旧义往江东,恐不办得食,便共立心无义。既而此道人不成渡,愍度果讲义积年。后此道人寄语愍度云,心无义那可立,治此计,权救饥耳。无为遂负如来也。
1964年阴历5月,陈寅恪先生命远在上海的弟子蒋天枢赴粤,作诗云:“拟就罪言盈百万,藏山付托不须辞。”在面付蒋天枢名山事业时,他又写下了生平最重要的一篇文宇,即《赠蒋秉南序》,《序》文略云:果未及十稔,神州沸腾,寰宇纷扰。寅恪亦以求学之故,奔走东西洋数万里,终无所成。凡历数十年,遭逢世界大战者二,内战更不胜计。其后失明膑足,居住岭表,已奄奄垂死,勉强木矣。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,曲学阿世,似可告慰友朋。至若追踪昔贤,幽居疏属之南,汾水之曲,守前贤之遗范,托末契于后生者,则有如住持蓬莱,渺不可即,徒寄之梦寐,存乎遥想罢了。呜呼!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别人所望于寅恪者哉?固然,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,晚撰五代史记,作义儿冯道诸传,贬斥势利,尊崇气节,遂一匡五代之浇漓,返之淳正。故天水一朝之文化,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珍宝,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?
编纂:碧荷
陈寅恪(光绪十六年,公元1890年—1969年),江西修水人,修水县旧名义宁州,或称义宁先生。幼时在家塾读书,对《说文》及高邮王氏父子之学,极用苦功,并习日文。长入家办学堂,“终日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古籍以及佛书等等,无不阅读”。十三岁,随兄师曾(衡恪)至滬,东渡日本留学,北京大学总裁课程,后因病归国,考入上海复旦公学。毕业后赴德,近二十年,“奔忙货色洋数万里”,先后入柏林、苏黎士、巴黎、哈佛等大学勤苦攻读梵文、巴利文及其余东方语言文字数十种,独步成绝学。1925年归国,次年与王国维、梁启超、赵元任同为清华国学研讨院导师,后任清华大学文史哲三系合聘教授,授“佛经翻译文学”及与西北史地、中国中古文史哲学相关诸课程。“七七事变”后离京,飘泊西南天地之间,图籍消散,备尝艰厄,于忧患疾病之中撰《隋唐轨制渊源略论稿》及《唐代政治史述论稿》。生活困顿,遭际艰苦,卒丧双目,作诗有“天其废我是耶非,叹气苌弘强欲违……弹指八年多少恨,蔡威唯有血沾衣”句,乃纪实也。1946年任教于清华大学,同时修正《元白诗笺证稿》诸篇。1948年移居岭南,任岭南大学(后改为中山大学)历史、中文系教授,1958年后被迫结束授课。晚年膑足,仍以惊天地、泣鬼神精力撰《柳如是外传》、《寒柳堂记梦不决稿》,将论文结集为《金明馆丛稿初编》、《金明馆丛稿二编》、《寒柳堂集》,阐扬学术独立自在之旨。文革中惨遭迫害,预作挽夫人唐晓莹(筼赏)联:“涕零对牛衣,冊载都成肠断史,废残难豹隐,九泉稍待眼枯人”,令人不忍卒读。1969年10月7日含恨辞世。
此段文字多处用典,其中“元礼文举之通家”用李膺、孔融故事,见《后汉书》卷七O《孔融传》。“五铢白水之旧朝”指汉朝,因汉行五铢钱,而光武帝刘秀起于舂陵之白水乡。李膺为汉末党锢领袖,其子瓒,认为天下好汉无过于曹操,命子宣等归依之,李膺子孙得以“并免于浊世”。而孔融因刺曹操奸诈,为曹操所忌,“下狱弃市”,“妻子皆被诛”。孔李通家子弟随汉王朝衰亡而遭际各异。先生在这里并不仅是借陈邓两家子弟四十年不通音问而感叹,而是展示了社会变更,士大夫子弟的荣辱升迁,寄寓尤深。
在写《赠蒋秉南序》中,先生标举“贬斥势利,尊崇气节”,更具主要意思。此言与《甲辰四月赠蒋秉南传授》诗其三“俗学可时似楚咻,可怜无力障东流。河汾洛社同邱貉,此恨绵绵死未休”含义互见,同时也与另篇文字《先君致邓子竹丈手札二通书后》亲密相干。
综观先生一生,屯蹇之日多,而安舒之日少。远客异国,有断炊之虞。飘泊西南,备颠连之苦。外侮内忧,断魂铄骨。寄家香港,仆仆于滇越蜀道之中(在重庆,有“见机而作,入土为安”之联语)。奇疾异遇,窘迫(失明而无伴护)于天竺、英伦、纽约之际。虽暮年遭逢盛世,而失明之后,继以膑足,终则被危害致逝世。天之困厄斯人抑何酷耶?先生虽有“天其废我是耶非”之感慨,然而履险如夷,襟怀坦荡,不斤斤于境遇,不戚戚于困穷,而精探力索,超出凡响,“论学论治,迥异时流”。而忧国忧民之思,穷凶极恶之怀,郁勃于胸中,壹发之于述作与歌诗。先生之浩气遒矣。
是文为寅烙先生毕生的总结,值得当真剖析与详为讲解,也是他为自己所有著述(即后来蒋天枢收拾的《陈寅恪文集》)所作之序。序言中“未尝侮食自矜,曲学阿世”,是对自己终生行事的概括,而“贬斥势利,尊敬气节”更是他毕生为人治学的准则圭臬。
从排列次序看,《先君致邓子竹丈手札二通书后》为先生自编《金明馆丛稿初编》、《二编》的最后一篇,可称为此二书之跋。而细读此文,则可发明,此文亦可称为“陈寅恪文集”七种之跋。
此文集序、跋写于1964年5月、1965 年4月,除《寒柳堂记梦未定稿》及诗外,序、跋尤其是跋应是先生所写的最后文字。他自编文集时,总结平生为人治学途径,将之概括为“贬斥势利,尊崇气节”,易言之,即“守伧僧之旧义”。海桑屡见改,先生治学为人,始终如一。“贬斥势利,尊崇气节”,恰是其一生凛然大节的写照。
寅恪先生生于素以气节见称于世的义宁陈家。曾祖琢如,“以能医名”,有江西隐正人称,“系出江州,世所称义门陈氏者也”。祖父宝箴,字右铭,咸丰之世,“应进士举,居京师,亲见圆明园干霄之火,痛哭南归”。“后交湘阴郭筠仙侍郎嵩焘,极相倾服,许为孤忠闳识”。曾国藩以国内奇士目之,赠联:“万户东风为子寿,半瓶浊酒待君温”。在湖南巡抚任上,右铭公力行新法,未三年而湖南大治。父三立,字伯严,号散原,清末“四公子”之一,佐其父右铭公推行新法,卒兴湖南。“戊戌政变,一并撤职。后虽还原官,迄清之末,未尝一出。然以吏能廉明及气节文章,颇负重名于当代”。“七七事变”后,日本军侵犯北平,散原白叟终日忧愤,拒不食药而死。先生父祖均以身殉国,民族正气凛然。诚如吴雨僧先生所言:“故义宁陈氏一门,实握世运之枢轴,含时期之新闻,而为中国文明与学术德教所托命者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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